中考失利,自幼接受父亲“望子成龙计划”的小龙无法接受进入薄弱校的现实,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疯狂地砸毁家里物品……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无法面对“望子成龙计划”的失败,患上了抑郁症……
“自我”母亲诉说苦恼
第一次见到黄秀文还有些惊险——
在郑州举行的“心理学与生活”的高端论坛上,一位没有拿到话筒的中年妇女抱着厚厚的资料,冲到主席台前,要求与我面谈。
“丽珊老师,如果不是孩子他爸爸阻拦,我早就到天津向您请教了。”黄秀文用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睛却始终没有注视我,一直漂移在不确定的方向。“我得从头跟您讲起,您千万别嫌我麻烦呀,您不知道,每天从家里出来上班是我最放松的时刻,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家里的一切问题我都无法回避。一般人很难想像我们家的气氛——儿子疯了,丈夫傻了……我终日期盼着神灵降福于我的家庭,使我们能够像正常的家庭一样。人活着真累!”黄秀文自顾自地讲着,尽管我的目光一直追寻她,但始终无法与她对视。黄秀文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她基本不管我的回应,开始了她的讲述——
黄秀文的儿童自我状态过于强大,这使她做事从自我出发,而不顾及周围人的感受,这种状态会形成怎样的人际互动呢?我暗自揣摩。TA交互分析疗法将人格分为3种自我状态:“父母式自我”(Parent Self)、“成人式自我”(Adult Self)和“儿童式自我”(Child Self)。其中P代表父母的价值观,是其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学习、模仿父母或权威,并内化成为自己的价值观,偏向权威化;A是个人对外界环境的客观反应与评价,它既不情绪化,也不权威化;C是人格中的儿童欲望与冲动的表现,是人本能部分,偏向情绪化。这3种自我状态,构成了人格冲突与平衡的基础。人都渴望得到他人、特别是得到生活中重要人物的爱护与肯定,这通常包括父母、师长、领导、朋友、恋人等人物。个人在人格成长中得到关爱与肯定越多,则其人格冲突便越少,自信心则越强。正面的“父母式自我”、“成人式自我”与“儿童式自我”之间的交互作用,会产生积极、正面的生活脚本(life script)。反之,则会导致不良的人格表现,使人在交往中充满焦虑和自卑。已经成人的黄秀文还表现出如此强大的儿童式自我特征,除了沿袭幼年成长事件影响,还与她现实的生活环境直接相关。这种人往往缺乏主见,容易盲从,难以承担责任,有时会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我在勾画着她作为母亲的家庭人际沟通环境。
中考失利儿子失常
小龙从小就很听父亲的话,除了学习以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为他制定了一整套“成龙”计划。中考之前,尽管和儿子的老师存在分歧,但孩子的成绩是在父亲预料之中的,家庭气氛也算正常。万万没有想到小龙中考失利后,整个人都变了,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或是痴痴地笑,或是揪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安静的时候就将书本一张一张地撕下来,然后再整齐地撕成一条一条……他原来是最爱护书本的,稍有一点褶皱他都会认真地将其抚平。妈妈不理解小龙的举动,尝试阻拦他却导致儿子像疯子一样将妈妈从房间里推出来,还将家里的物品胡乱地摔到地上……
黄秀文不敢相信眼看“成龙”的儿子变成了疯子,为了控制儿子的“病情”,她带着儿子去了精神专科医院。儿子被父母的行为激怒了,当着医生的面,揪着父亲头上为数不多的头发让他忏悔是如何自以为是、如何阴险地扼杀了自己的天分,他甚至怀疑年迈的父亲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病没有看成,被激怒的儿子脾气更大了,他把家里的电视摔了,还给父母写了一篇檄文,声讨了他们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欺骗,宣告他要彻底摆脱父母的束缚。小龙还强烈要求父母对他们在教育子女问题上犯下的严重罪行进行深刻反省,责令他们写出深刻的检查,爸爸写20000字,妈妈写5000字,限期完成,并且要本人大声朗读……
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完全由小龙掌控了,父母低声下气地和儿子说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又惹得他大发雷霆。
孩子决定着家庭的气氛!孩子争气,父母就没有什么大烦恼,就算自己在工作中有些不愉快,也可以忽略;如果孩子不争气,家长就不会有好日子,好心情,总有阴影掠过的感觉。如果孩子成长中出现偏差(或是父母认为会出现偏差),父母就会不计后果地去冲上去横加干涉,孩子心灵的私人空间总是面临着被侵占、被填充的状况,他们想方设法寻求解脱。当孩子的“逆反”达到“自动化”程度时,父母要内观自己,找寻到激发孩子抗拒动能的源头。
“刚才您说小龙声讨你们一直以来对他的欺骗,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意识到这个心理辅导是系统化的,需要改善的不仅仅是孩子,还包括父母的心理状态和他们的家庭交往模式,探究这个家庭是解决小龙问题的关键所在。
偏执父亲一意孤行
黄秀文的丈夫已经60岁了,是一位大学教授。他自以为是到了固执的地步,他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任何质疑,对事情的看法极端偏激。黄秀文上大学时,他是她的老师,年轻的黄秀文将他的这些特点看成是文人气质,不顾父母的反对,以脱离父女关系为代价嫁给了比自己大18岁、脾气古怪的他。
“为了这桩婚姻,您与父母断绝亲子关系了?”
“是的,我曾努力过,但他们到现在都拒绝我,要不我可怜呢,心里有苦没处说……”黄秀文一下子泪如泉涌。遇到丈夫之前,她认为自己一直没有得到过自己所期待的关注。为了婚姻,她平生第一次反叛父母,本来是希望得到父母的关注,却不想父母真的狠下心和她断绝了关系。尽管她也觉得丈夫在教育儿子方面有些不妥,但她不敢与他辩论,生怕自己再失去唯一的支持。
黄秀文的原生家庭影响着她情感的取向,同时对她所照料的原生家庭和家庭人际间的沟通模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黄秀文丈夫眼里,小学和初中老师的知识结构简单,不足以教育他的儿子。他告诉孩子只要把数学和英语学好走遍天下都不怕了。小龙很小就参加奥赛班,小升初时因为英语和数学的优势,小龙升入重点初中,这个“成功”使父亲更加坚定地让孩子脱离学校教育,按照“望子成龙计划”强化小龙的数学、英语学科。尽管班主任一再提醒家长,如此偏科肯定会造成孩子中考失利。但黄秀文的丈夫蔑视老师的鼠目寸光,他曾像训斥黄秀文一样教育过班主任……遗憾的是小龙在他的指导下,中考分数刚刚达到普通高中的分数线。
中考的结果使黄秀文的丈夫低下了高傲的头。小龙第一次发现他所崇拜的爸爸满嘴的“胡言乱语”,他鄙视父亲。为了给儿子一个光明的未来,夫妻俩求爷爷告奶奶,打算把小龙办进重点高中,小龙不但不领情,还说男子汉不吃“嗟来之食”,他让父母收起假惺惺的嘴脸。
小龙父亲的思维方式在一些高级专业人士中很有代表性,他们认为自己拥有相当的专业水平,觉得教育是不学自通的事情,无论是对教育还是对教师都持轻蔑的态度,这种态度造成他们在教育子女中出现严重的失误。
我在全国很多地区的亲职培训中都提出同样一个问题:“养儿是为了防老的请举手?”在城市中父母举手的比例在5%左右。这样的统计结果会让我们得出这样的假设:中国的父母养儿是不需要回报的。可现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国父母养儿的目标是孩子有出息,孩子有出息的捷径是——“听话”,接受父母的掌控,全盘吸取父母的间接经验。孩子知道自己得到爱的成本是付出独立的心灵空间,他们绝大多数选择逃避。父母期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嵌入式”亲子模式,这种模式不仅剥夺了孩子的心灵空间,同时也剥夺了他们自己的自由空间。
心理调整重拾人生
开学之后,小龙每天放学回来都表现得特别痛苦,他认为这所普通高中简直就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才”应该呆的地方。他回家就闹,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都摔了,但他依然拒绝父母为他转学……
小龙被妈妈带来咨询,从他不可一世的目光中,我仿佛看到他那位固执的父亲。
“老师,我没有心理问题,我也不糊涂,更不是什么精神病。是他们毁了我,想当初,我那么信任他们,从记事儿起就没过一天轻松、安生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念书,结果临到中考冲刺的时候,却与那些差生为伍,真是天下奇冤呀!现在我们班里那是在上课吗?除了听课之外,学生干什么的都有。老师讲课没有丝毫逻辑,就像家庭妇女一样唠嗑。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退步,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曾经超前学习的知识会退化,原来的努力全部丧失了意义。”小龙的思维敏捷,语言流畅。
“小龙,我理解你现在的苦闷,尽管你父母都在大学工作,但他们对现在的教育形势好像并不太了解,于是给了你误导。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他们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据说他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写了深刻的检讨。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停在这里埋怨父母;二是针对实际情况尽力去改善。我觉得他们错误的选择完全可以成为你逃避学习的借口,你从此放弃学习,他们也不能说什么。但刚才我从你的谈话中听出来,你是热爱学习的,既然你已经将人生规划的权利从他们手中接过来,就应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你说呢?”
小龙并没有反驳我,我知道他开始接纳我的观点了,于是乘胜追击:“教育资源分布不均衡是事实,但在普通学校努力读书的学生同样会考出很高的分数。普通学校的学生有强烈的危机感,于是产生了持久的进取心,最终获得成功。另外,目前许多渠道都为普通校的学生提供了享用高端教育资源的机会,只要想办法就一定可以找到出路的。”
小龙的目光开始变得温和了,但马上他又重新让自己变得冷峻起来:“我永远不能原谅父亲,他平时高高在上,好像一切都懂的样子,现在我才知道他就是白痴。我妈妈就是他的跟屁虫,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观点。”
“小龙,我觉得你只说对了一半,你父亲的确误导你了,但我认为你也是有责任的。当初他固执地认为只有英语和数学重要,是因为他根本不了解义务教育阶段的基本常识。但每天在学校感受现代教育的是你,你自己最清楚偏科必将面临考试总分受影响的问题,老师曾经找你们交流,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大脑思考一下老师劝导中的合理性呢?你忽略了自己是人生的主体吗?原来你盲目地全盘接受他们,现在又全盘否定,你的思维是不是也有问题呢?”
小龙频频地点头,他已经开始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了。
在向我求助的孩子里,有50%左右是亲子问题,其中又直接外显为亲子沟通障碍,其他的外显问题追溯深刻原因时也能找到家庭的影响。希望得到父母关爱的孩子被冷落;渴望得到自由的孩子被父母强行“溺”在“爱”中,不得自由呼吸。我朋友的孩子曾被家里所有的人宠爱,而他对周围人表现出情感的冷漠。后来他的父亲和奶奶相继得了癌症,孩子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要给亲人做饭、打止痛针。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心都牵挂着家里生病的亲人,对周围同学也表现出理解和宽容,这暗合了一位哲学家所说的“这个世界懂得爱的不是获得爱多的人,而是付出爱多的人。”
孩子长大了,父母要牢牢记住:“一个人不能控制另外一个人”。如果希望推动孩子,就要静下心来帮助孩子找到其自身的价值观,以平等的方式创造、增大或转移孩子在乎的价值,使孩子产生推动自己前进的力量,并鼓励他们付诸行动。父母不能“教导”孩子,而是在陪伴中引导孩子去学习,使孩子能够更加准确地判断和选择。如果父母要做孩子人生的“总设计师”,用成人的功利的价值取向规定孩子应该如何取舍,掌控孩子的心灵空间,那么当孩子的发展不能满足自己的期许时,父母就会产生教育职能被剥夺的焦虑。
帮助小龙的父母从“父母式自我”与“儿童式自我”的交互模式中解脱出来,增强“成人式自我”的效能,以“成人式自我”的眼光来审视个人的生活脚本,积极地面对生活的种种挑战,增强自信心,而不再受他人的支配是这个系统心理辅导的保证。遗憾的是,在我第三次见到小龙时,听说他的父亲已经被诊断为抑郁症,住院接受治疗了。我暂时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我能做的只是鼓励小龙逐渐适应由自己担当的人生,带领他一步一步改善自己看待问题的角度。
心航路大教育网 张丽珊 |